2014年7月10日星期四

皮下之慌 (Under the Skin) :精緻之作(全劇透)

電影2013年製作,科幻類,香港只有三間戲院今日上映。我第一次看,悶場連連,不明它說啥,然而配樂氣氛妖惑如鬼魅,回味重聽重看,這才看懂了。

場景大部份靜默,少數現場環境收音,人物少,對白少,情節以影象交待,剪輯簡潔,但節奏緩慢,跟悶藝毒片《2001太空漫遊》不遑多讓;偶有配樂,輕巧的、幽深魔幻似的,一個旋律暗示一個動機或題意,聊聊兩三個旋律變奏做提示,貫串全場。全片幾乎是施嘉莉祖安遜(Scarlett Johansson)的獨腳戲。電影精緻,值得反覆細味。

以下全是劇透,當心。(所有圖片按入放大。)

(畫面開始)
漆黑一片,中心隱隱呈現一小白點,緩緩趨近;一串節奏緊密、機械噪音似的音律,漸漸增強。球體逼近環形孔洞,驀地畫外一把人聲發出連串基本語音,有生物在學習某種語言。球體與環介成功接合,物像具現,是一枚瞳仁。

夜幕低垂,高山流水,電單車男走入水邊,揹起一條女尸。白室內,女子與女尸同一樣貌,女子換上女尸衣物,代替她;無意間,發現女尸體上有走動生物,指頭撿起,一隻蟻。

蘇格蘭。夜。同一女子駕車四遊,專挑單身獨居男人。多次試探,找到第一個獵物。進入房子,似是穿到另一空間,四周墨黑不知深處,男女默然相對,寬衣,女的緩步後退,男的亦步趨前,一串酸澀弦樂冉冉升起,青年受眼前胴色迷惑如著魔似的,步入了滅頂黑潭還不自知。

午,荒郊海邊,風高浪急,舉目幾乎無人。同一女子看中一位遊子,聊起來。乍然有叫喊聲劃破天空,遠處一個男人衝入海裡,去救游向深處的女人,女人想救更遠處被浪捲走的一頭犬。石灘上坐有驚慌哭喊的乳童。遊子奮不顧身救起男人,男人掙開又撲入海裡,遊子累倒,女子抓起石頭,朝遊子頭顱一砸。女子對溺水慘劇視而不見,對孤童淒哭聽而不聞。半夜,電單車男到石灘銷毀痕跡。月下,四郊死寂,獨遺乳童抽泣。

又夜。女子出獵,選中街頭孤男,欲上前搭訕,畫外一把女聲,男人友伴剛到,女子掉頭便走,眼前迎來一群「肉食女」,剛才情況看在群雌眼裏,以為女子是同道中人於是二話不說將她領到舞吧去「溝仔」。女子除了單對單的「捕獵」技能外,對人類社交文化半點不懂,她輾轉開溜,還是回到舞場,此時一名好色男來獻殷勤,成了她的不勞之獲。每位好色男命運最終相同;被抽乾的肉醬,輸送到某處。

午。女子如常駕車狩獵,一位手掌受傷的賣花郎送來一枝鮮花,花筒上沾有賣花郎幾滴鮮血,女子對血略現疑惑,人類皮囊之下,到底藏有什麼呢。


電單車男定期目檢女子,細看她的眼神,似是核實她的心智行為有否異常。



午。女子在行人道上被人絆倒,她伏在地上,不懂反應,木無表情,直到旁人將她扶起。


夜。女子守在車裡,一群青少年無故湊近滋擾,有過上次絆倒的經驗,女子從學習中成長,漸懂處理難況---她駕車逃開。

夜。遇上臉部長滿腫瘤的畏縮青年,女子按既定目的,色誘他到小屋「屠場」去,未幾,屋門打開,女子讓青年離開,她失敗了。像有遠距感應能力的電單車男,在公路上風馳,追上了青年,將他幹掉。

女子駕車出逃。她模仿人類行為,嘗試融入人類社會。遇上一名陌生好男子,受到關懷,學懂了一些東西(可能是我們稱之為「愛」的東西),遂跟他親熱,過程中,她突然推開他,然後檢視自己下體,她顫抖,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影片沒說出)。絕望,一個人走入深山。

林中遇上山林員,男人見色心起,掙扎中女子皮膚被撕破,赫然現出,她皮囊下的真身。山林員驚嚇之餘回頭向女子淋上電油,火光熊熊,縷縷黑煙上沖,地上聊剩殘灰。


電單車男四出追尋女子。荒郊四野,天蒼蒼,霧茫茫。
(電影完)



以下釋論,未看片者可能感到掃興,慎讀。

影片的開場段令人滿是聯想,破黑揚光創造宇宙?生命的誕生?太空船穿過蠕蟲洞裝置?飛船降落地球?都可以,但缺不了的,是暗示外星人本乏視覺,所以漆黑一片,要模仿人類,才製造了眼球器官,也「創造」了女角。眼睛是靈魂之窗,透過這個窗子,外在世界紛繁的新奇事物悉數映入內心,反過來,通過眼神,也透露出內心世界。也正是視覺,成了後來女角「覺醒」的關鍵。

女角與女尸長相相同,恍如複製產品。女尸體上的蟻,喻女角的身份和功能。女角屬工蟻類。工蟻缺乏戰鬥能力,只負責採集食物等勞動工作,一生執行上級指令死而後已。在集體中,工蟻如複製般絕無個體性。

蘇格蘭口音跟英格蘭口音分別很大。女角向獵物問路,彼此咬字吐音迥異,凸顯女角是外來者、異鄉人,不屬於此地,延伸暗示圈內對圈外、個體對族群的差異以至兩方的對立或融和。

荒郊海邊女角與遊子交談。女問:「你不是本地人…你來自哪裡?」「捷克。」「你來蘇格蘭幹嗎?」「只是想避靜一下。」「是嗎?為什麼選這裡?」「因為…哪處都不是一樣嘛。」(Because it's…it's nowhere.)

"It's nowhere"語帶雙關,積極看,來之安之,無處可比:樂土靈根自植,去到哪處都不是一樣嘛,只要不為表象所惑,地域、種族、階級等,皆不相干,人的皮囊之下都是一樣的血肉,一樣的靈魂,眾生平等,哪裡都是樂土。這個觀點隨即得到印證:狗遇溺;遊子救男,男救女,女救狗,生命一體鋪平。然而,"it's nowhere",消極看,人為表象差異所眩惑,互相貶視、排擠,無處可逃,哪裡都是地獄。消極義後有更多印證。

女角第一次見血稍覺疑惑,蓋螞蟻乃無血生物,這新事物隨即干擾女角內部預編的認知系統,觸動了女角對人類的好奇,令她對皮囊表象之下的「究竟之物」開始思考;後來絆倒一事,更超出了既定指令所授與女角的應對能力。女角的學習機能受啟動,她的自主意識開始萌芽,應付新環境的能力逐漸提高,後來她避開童黨欺凌的一幕便是證明。

遇到醜男的一場至為重要。女角認識到,人類社會以貌取人,繼而黨同伐異。女:「你很安靜。」男:「……」「你為什麼要在夜間購物呢?」「...他們會愚弄我。」「如何?」「...他們無知。」「你的朋友呢?」「……」「你沒有朋友嗎?」「沒有。」「有女朋友嗎?」「……」「你多大了?」「我26了。」「你上一個女朋友是什麼時候的事?」「...從來就沒有。」「那你不感到寂寞嗎?」「……」

有過無故被童黨滋擾的近似經驗,女角對醜男被排擠被斯凌之事或許感同身受,無奈內部指令驅使她按章行動,色誘醜男到秘境去。過往,著魔男都「勃起」的痴迷的步入異域,不發一言,這回過程異乎尋常。男:「我感到寒意。」「我不會讓它阻止我倆。」男子環顧身旁,向後回望,覺察到,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她要他專注:「到我這裡來。」「……」或許男的慣受歧視,他知道眼前撿的女色便宜,不切現實,不符社會常規,這裡似乎有詐。他未完全著魔,他沒有「勃起」。男:「在做夢嗎?」「是。」「真在做夢?」「是,我倆都是。」男子此刻已經半浸黑水。

片中未明說,到底是醜男沒著魔,所以異域機關無效,抑或女角動了「惻隱」放過了他,畢竟女角不是兵蟻,指令沒編入戰鬥或殺人技巧。

事後女角步下樓階,不意間跟梯間的鏡子照上一臉,怔著。女角出獵早有對鏡整妝的行為,照鏡並非首次,然而這幕饒有象徵意味,有以拉康(Lacan)鏡階理論為女角主體性 開竅作結:嬰兒透過鏡子,發現鏡像的「他者」隨著自己而動,我為主,彼為客,嬰兒的自我概念和自主權力於焉產生;或許女角承此更有所悟,細看自己的「標準」臉龐,頓時明白,人類世界,由差異造成的正統與異類,能決定人的命運,眾生並不平等。內心的傷痛彷彿透自她的眼神。鏡頭轉到門前的磨沙玻璃,一隻蜜蜂困在門內,牠從玻璃處隱約看見外頭的自由世界,但又無法逃出去。女角處境一如此蜂。

前路白霧靄靄,恰是女角的內心處境,如何選擇?一切前章指令失效。走進去,更迷惑,忽地鳥鳴高飛,如晨鼓暮鐘,自由將在眼前,她向前走,穿過了。

初嚐雲雨,女角發現驚天秘密---原來她不備陰道。蟻類以留下氣味來跟同類溝通(所以電單車男能循跡追踪),工蟻一生只按基因指令行事,既毋須跟外界深入打交道,工蟻不具備眼、耳、 口、鼻的感官(在尾場強暴一幕可見的外星人形體),更沒有繁殖能力。缺乏性交能力,女角成了不合社會期望的異端、廢物,不可能融入以性愛、繁殖為重要價值兼以男性為中心的人類社會,她勢遭歧視、排擠。女角絕望,遁隱深山,可最終仍逃不了男人的性暴力宰制。對於不獲社會接納的他者,無處不是地獄。

額外的視覺能力,使女角突破認識外界的限制,催生出自我意識和對自由的嚮往。然而她並非首名自我超越的蟻民,這回到電影的開端,那個一模一樣的女尸,就是前例,她同樣經歷了啟蒙過程,然後絕望,所以泡到水裡自殺去了。因為工蟻有過這類偏異行為,所以電單車男定期檢查她們的狀況。

石灘上相信眾生平等的家庭、遊子和覺醒後的女角,全都不得善終;而轉化前的女角與俗眾,在充滿歧視、偏見的社會裡,卻在人吃人。女角最後尸骸不存氣味不留,逃出了電單車男對她皮相肉身的操控,或許算是另類的擺脫罷。

本片圍繞性色、兩性權力、個體性集體性等問題落有重墨,但又不見得對性別議題有一定的立場,譬如女角色誘男性,因男性好色,然而女性又何嘗不好?證之以肉食女聯群落舞場,似有反諷意味。父權體制下,男性定型為堅強、獨立、尚武、進取的領導者,女性為依賴、順從、有待受幫助的弱者和他者,女角出逃在巴士一幕,好男子主動施援,就有強者自居的侃味;兩人的感情發展,又顯男性擺脫傳統父權的桎梏,可以是「溫柔」的。感情一段也是女角發展「人性」的過程。尾幕電單車男站在雪野畫面中心,儼然一個大地征服者,但他的落寞就更明顯。對性別文化有研究的觀眾,相信可對影片發掘、詮釋出更多更深的意義。

最後順道一提,扮演這類受預編程式(可借喻為生物基因、文化基因)操控的人偶,我想起電影《普羅米修斯》(2012)中由法斯賓達飾演的生化人大衛。其時我的評論如下:「論演技,生化人大衛overact。大衛可以理解人類的感情世界---例如從對方語氣、表情、身體語言的各種變化所推知而得,據此他可以「扮出」相應情緒(如流淚)來回應對話者,建立關係,加深彼此信任,但他絕不應能真正感受或自發生起情感的,可大衛在Engineer指揮盤發現星圖時,卻一臉開懷欣喜,這非常illogical:大衛可以扮情緒變化,條件須有對話人或觀眾,這個環境條件不出現,按邏輯,他就不可能獨處時也會表情多多,無端端扮鬼扮馬咁不正常。」

同一道理,祖安遜扮演的外星蟻民,恰恰對治了以上問題,她演得非常含蓄、內斂,說到底外星蟻民終歸是宇宙間某種大自然之生物---就自然生命而言比生化人大衛的「機械」生命高等,雖然她在外星人的社會階層位屬最低,但這種階級差異是權力和社化之下的產物,既定觀念遮蔽了她的自我意識可求超越的潛能,但當條件適合,工蟻還是會「蘇醒」的,而在追尋自我的過程中,祖安遜的情緒演技是一層層地遞增。觀眾比較一下就會看出。

本片表現手法獨特,別錯過。

後記:電單車男背部隆起(見圖五),近似一種叫弓背蟻的蟻類,未知是否指為兵蟻或雄蟻,抑或其他深意。



舊留言:

小蟲 2014年7月11日 上午10:06

OK啦!初頭都有D悶嫁,好多遠鏡。要好似貴大讀過哲學先領會到咁多嫁,好似小蟲咁祗可以當科幻驚慄片咁睇。醜男係一轉折點,所以着墨較多,有無留意佢“meet”手背,對飛來豔福無法相信。佢應該唔係自已逃走,回看舞廳男被困黑水一幕同樣回復意識,目送女角離開而無法自救。醜男已經被黑水沒頂,實死無生,祗有眼睜睜看着別人(或自已)皮肉分離。所以一定是被女角所救,開始改變別人命運又改變自已的命運。

小蟲無法張結局同開幕時相連結,(可能因為貴大睇完再睇、睇二次嘅關係,先有咁嘅效果),如果張結局燒死改為溺死才會出現循環,頭尾相接的輪迴。但溺死的震撼力無法跟活活燒死相比。

又,D英文好重蘇格蘭口音,唔睇字幕幾乎聽唔明。

又,又,女角身材明顯肥咗好多(比起之到佢演黑寡婦嘅時候);P


版主回覆
2014年7月11日 下午9:59

「搣手」是蟲大頗仔細的觀察。讚。

醜男秘室一幕提供的線索比較多元。留意畫面跟過往不同,並未及收入醜男沒頂一刻(goo.gl/PMVzxo),鏡頭已經右移了。我不肯定醜男有否走完下去,女角見此亦無可奈何,反正她不能夠強來,她的編碼只有誘人入室的指令(其他則由密室機關自動執行),她內部並無強制拉人推人入水的指示,她能力之低,從她在街上絆倒而不能自救即見。還須留意,這場戲第一次出現外星人本相,牠像是個監察者,醜男(異類)有諸外映諸內,肉質不好,所以給那位QC監察者「退了貨」,由此女角辦事不力要出逃,都是可能的。

一言敝之,可能醜男未「昏」令機關失效、可能女角主動放人、可能監察者退貨,誰救誰難以定論。導演高明之處,在於他只用畫格交待,前因後果全不明說,任由讀者競爭最佳解讀。

隨後鏡中自照,導演才明確告訴觀眾,女角的自覺性、主體性正式開顯,個體自由從此說起。如果拯救醜男是完全的自覺自發行為,隨後鏡中自照頓悟一幕就變得重複、多餘了,而女角步下樓梯瞥見蜜蜂門內強竄就已經足夠反映女角明覺後的內心困境。

順道一提,外星人第一次現身這幕,我還以為在做對比---女角是牠們的機械僕人之類東西(例如絆倒不能動彈這種呆事),我當初認為現身此段可全部刪除,後來女角皮囊被破,才知道她屬外星人同類,不是機械複制品,這確有點戲劇效果。

另外,蟲大誤會了我正文「這回到電影的開端」一句,我是叫大家回想女角與女尸一幕,而不是指有時空輪迴。我旨在提出,有很多女角這種身份的工蟻在地球各處狩獵,她們當中有女角的近似覺醒經歷,發現世界不平等,個體無能為力,所以自殺去了。溺死留屍,可再為上級(電單車男)利用;燒成灰燼卻乾乾淨淨…這種交待或有言外之意...

後記:順道發張弓背蟻的圖。(goo.gl/BvzC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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