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計情車（Daddio）：輕巧直率論性愛心理

對我而言，本片吸引在其處境簡單：一輛的士（計程車）一位男司機一名女乘客，以文藝片《情留半天》（Before Sunrise，1995）的相似風格，始終直落只有兩人坦率對話，沒有副線旁支，未見賣弄花巧堆砌，沒有多餘鏡頭多餘對白，簡潔輕巧，每段交流各有聚焦，閒扯不意間碰觸人情痛處卻又舉重若輕，面對真像，慰藉回應苦澀。

電影主要反省人倫之愛，論性慾為重點，探討男女對性愛關係的分歧看法，揭示愛慾遊戲潛規則，其使女性不自覺落在不對稱的主客權力較勁的劣勢裡。

Catch-22邏輯悖論

如此女性劣勢，編劇以Catch-22的邏輯悖論暗比。年前電影《靈魂奇遇記》（Soul，2020）亦引用過。Catch-22，字面是「會逮著你的第二十二規條」，據維基引黃文範的翻譯則是，「坑人二十二」。

Catch-22兩難困境，簡指，某活動檯面或檯底的規約隱含矛盾，行事者按選擇總會被迫回到原初狀態，逃不出去。

（網圖：Wiki【Catch-22 (logic)】）

Catch-22困局來自1961年小說《第22條軍規》。軍人以精神壓力過荷而無法在任務中作出理性判斷為由提出退役，卻無法通過第22條軍規。

檢測：您在執行任務時擔心自己安全嗎？
YES結果 - 判斷合乎理性，並非精神失常故不能退役。
NO結果 - 繼續服役。
無論正反選擇都回到了服役原狀，無從豁免。

稍後本文會指出女角陷入Catch-22的具體情況是什麼。

數字22提示

電影甫始，導演即提示數字22：的士車側見編號22X1；特寫女角拿著寫上22X1的籌紙核對的士編號；電影中途近攝車頂燈牌22X1；男角以外貌推斷問女角25抑或26歲，年齡乃女人秘密，她拒絕披露，埋怨女人24抑或34會在男人眼中有差等對待，男角遂有所覺改稱她22歲，明白年齡說得年輕一點女士們會開心一點；男角稱他寫有願望清單（To-Do List），當下正去到第22條：想見識真人牛仔（cowboy）是什麼模樣。

Catch-22的水肺潛水心理經歷

出現多次22的提示後，Catch-22的兩難困境，透過男角學水肺（氧氣筒）潛水的心理經歷展示出來：人的本能不學而知，水裡呼吸會吸水溺斃，相反，水肺條件下挑戰本能，水裡呼吸才不至窒息而亡，問題在，人於本能vs認知這兩種條件置換過渡間未能瞬間適應，自覺水中呼吸（YES）會死，不呼吸（NO）又會死，處在進退兩難的恐懼中，正是「坑人二十二」所描畫的處境。

對應Catch-22的YES與NO，展開劇情0與1

Catch-22的運作特徵：做抉擇，主線生支線，要麼選此要麼選彼，YES或NO，一步一步，走向終點（卻又原來回到起點）。

呼應Catch-22特徵，女角職業設定為電腦程式師，按電腦概念0與1運作，代表YES與NO、真與假、是與非等等，提示人要面對無數分岔路，選擇過程還給進退兩難的catch-22荒謬境況折磨。

如何帶出男女關係中Catch-22迷思呢？女角誤墮性場老手色慾陷阱，她不願透露情郎名字使男角發現。人的identity要求獨一無二和連貫一致，其一特徵是各人有不同姓名（同名同姓是巧合），所以從姓名引出人物的identity和角色功能是迷思啟局的方便鑰匙。司機無故問乘客名字顯冒犯，反過來由顧客問司機（兼掌握的士編號）則合乎便利投訴的商業常態。從編劇的角度看，女角隨口問司機，中段男角也隨口問她情郎名字，便順乎自然了。以問名讓色慾陷阱的議題出場。

女問男名也增添了他對她的好感，沒有將他非人化、工具化，他讚她有人情味（原話：Fuck, you really are human. That's sweet.）。男曾慨嘆：世事不斷流變，以前鹽非常珍貴，鹽能易物如同金錢，後來金錢換成硬幣紙幣，今日卻是電子貨幣，一種概念；再如目前的士留有司機，不久卻是無人駕駛。一切都在流轉，新舊替換，可新的不盡比舊的好，其中人受科技宰制，人的價值無奈地剝落。言外之意人看人僅互為可資利用、剝削的工具（今日潮語謂可反覆宰割的韭菜），每個人彷彿沒有姓名，只是模糊的阿邊個邊個。

男角名Clark，開玩笑稱如果可選，叫Vinny更好，或許更易受到上天眷顧飛黃騰達。查Wiki【Vinny】，Vinny是Vincent的簡稱；查【Vincent】，有長長的名人名單。Clark甚至沒有Wiki條目。看來，Vincent名字獲無數人歡迎並起用。兩個名字在情節中到底作用何在？似在兩者對比，寡與眾，凸顯萬綠叢中一點紅，卻似孤單，幸不寂寞。

孤單而不寂寞，見於男角閒時似在心裡唱歌伴以手指在駕駛盤上跳舞或打拍子，前座副位放有盆栽為伴；他怡然自樂。見此女角也開了眼界。她甫上車便心事重重，她陷在情慾困境裡。兩人舉止構成對比反差。

性愛心理：男女大不同

Catch-22情慾陷阱是怎麼一回事呢？先由男角觀察社會和自身經歷的觀點說起：（絕大多數）世俗男人心理，一生在追求玩具，要玩得開心，玩具包括事業／政治（金錢、權力）、遊戲、公仔什麼的，總之可以把玩的，同時也反映在擁有老婆、孩子的勝局回報；而男人玩得至爽的，在性事暢快淋漓。

男角有句金句：「男人啊，我們想在其他男人面前有面子，這話說得通吧？我們想穿高檔西裝、住大房子、開快車，死的時候有最多玩具的人贏。」（Men, we wanna look good for other men, if that makes sense. We want to have a fancy suit, big house, fast car. He who dies with the most toys wins, yeah.）

男人好「性」是玩耍的不輕部份，既是逢場作戲「性愛分家」，性慾遊戲的潛規則乃必避談愛（或者做戲敷衍）。誰違反規則誰吃苦（正是女角）。女角質疑，認為女人也可以主動出軌，是玩家。男角反駁：「女人也會出軌，原因不同。女人想要覺得自己性感，她們想要覺得自己性感，因為她們想被人需要，而她們想被人需要，因為她們想感覺被愛，又繞回來了，又是『愛』。」（Women cheat too. Different reasons. Women want to feel sexy. Hey want to feel sexy because they want to feel wanted, and they want to feel wanted 'cause they want to feel loved. And there it is. The L word again.）

女角回應：「真是胡說八道。」（This is such fuckin' bullshit.）

女角聰明，有學歷、有專業、有美貌、有青春，好勝自然不過。很早她趣指自己是男角打烊前最後一個乘客故是首局贏家，對賭般兩人輪流說故事順此拉開。她好勝，不信邪，相信女士們在男女平權下能如同男性般當玩家，她遂不自覺栽進了Catch-22困局，愈陷愈深。

Catch-22的其中一種表述：
你會為身為玩家的自己的境況忐忑嗎？
YES：既然你理解狀況，即有理性能力處理，不妨繼續玩下去。
NO：既然不憂心出狀況，不妨繼續玩下去。

選擇YES或NO，都會回到原狀，直到被男人玩厭拋棄，女人浪廢了「最可口」的青春（防避不足還有懷孕風險）。Catch-22，也以女角少時被繼姊綁著手腳掉進空浴缸的境況類比。

女性心理，似乎先天傾向「性愛合一」，可這跟性慾遊戲「談性不談愛」的潛規則相衝突。

又女性對孤單的恐懼，比男性對孤單的態度和反應，遠遠強烈得多。所以女性更在乎「被愛」，孤單規避，獲取保護，多於她們去「愛」，兩者兼得當然理想，不能兼得時她們會選擇「被愛」優先。是故美女嫁醜男老男，美女愛野獸，鮮花插在牛糞上，樂當小三之類，可謂普遍。

稍後有一幕，男角離開去小解，女角獨坐車廂，瞥見旁車有位小女孩，觸動女角若有所思，成了電影後部她流著淚說小故事的引子。

劇情如何發展，在此賣個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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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之所以寫就，偶然看了YouTube channel《聰心直說》對本片的評論，跟我的理解大相逕庭，尤其草君稱片中男女角有父女關係。再網搜，見大陸豆瓣電影網站有戲目【搭車奇緣 Daddio (2023)】，其中有信馬遊春山之評論者，對父女關係寫了女角萬里尋親長長的推理分析，許多劇情細節根本沒見於電影文本，純粹是信君憑空創作。我猜草君鮑君受這篇影評影響。下文就三個問題提出我的看法。

何故不握手？

戲末女角沒與男角握手，解釋見於兩個證據。

（一）女角看重個人衛生。有組鏡頭顯示她用抹手液（因有咬手指習慣，似長年心情煩惱），後有男角拿著空樽離開的士去小解，當然事後未能清潔，故尾段女不願握男手。這段互相呼應的小節細膩。

（二）女角回憶六歲與父長別一刻僅有一次身體接觸的握手，繼姊肯定告訴她從沒發生這回事，握手是小女孩當年求父愛補償而幻想出來的一幕。Yes or No？真抑或假？由此女角對握手動作的信念動搖了，握手牽起的情感回憶既然可以不真實、不可靠，所以她放棄握手，代以左手輕撫男角右臉頰，將這經驗牢牢刻入心底，以後無所置疑。況且，撫臉的情感強度肯定比握手超百倍，更動人。

與父握手是幻覺？或許有點魔幻文藝腔，虛了；編劇副寫女角抹手男角小解的一幕，實的；這樣前後兩幕戲，虛實相併，觀影批評者縱然批那虛者造作，卻難貶那實者合乎常理，棄握手代之撫臉，便得到充分證立。否則，抹手與小解的情節、繼姊否定父親妹妹握手的情節，便成多餘，毫無意義，刪掉更好，可不是呢！

男女角會是父女嗎？

《聰心直說》有個看法：女角不欲握手似出於她相信眼前男角正是生父，她受不了當下核實的情感震盪，箇中反映的矛盾心理正是技巧與戲味所在云。男女角有父女關係可能嗎？且看，男角出生於美國紐約市曼哈頓附近一處俗稱「地獄廚房」的貧民區，成長後一直圍繞在紐約市幾個行政區生活，當上的士司機幾十年，曾爛滾兼兩婚。女角出生在俄克拉荷馬州，跟父親同住了六年，兩個男人天各一方，如何混為同一人呢？況且，男角從來性格開朗佻皮，會跟女人玩情調，他與首妻相識，結婚，至婚後常常互相捉弄，足見他與女角所描述的生父絕非同一性格。

另外，女角有位繼姊（half-sister），她出生時繼姊11歲。她倆是同父異母還是同母異父關係？不妨設想，如果是同母異父，母親帶著親生女（姊姊）改嫁給父親去，多年後才出生的女角會將相同母系血緣的親姊改稱為繼姊嗎？絕對荒唐。只有一個可能：姊妹關係是同父異母，即繼姊是父親的前妻所生。女角毫不花假是當年父母的親生女兒。可惜這位父親對家人異常冷漠，前妻離開，後來女角生母亦跑了，繼姊17歲時也選擇離開，當時六歲的女角便跟隨繼姊生活，撇下了那位獨夫。

或許，生母肚裡先種有男角骨肉才嫁給繼父成嗎？且看，第一任妻子伴著男角頗久，漸漸胖了自卑，再不願跟男角翻雲覆雨，後來更離婚了，所以女角生母不可能是男角略有「年紀」兼喪性趣的第一任妻子。未離婚前男角苦無宣洩，在外包養了19歲女子，可她是波蘭人，所以女角生母也不可能是這位小三。

除此兩女子，電影再無資料。一言概之，男女角有父女關係的線索，係零，即不可能。兩人唯一的生理共同點，都有粗腳跟（cankles，calf+ankles），可以來自遺傳，可以不是；可這共同點，易受別人取笑，也將兩人「同苦相憐」的心理距離拉近了。

Daddio電影名稱

Daddio，意在反省「父親」的概念和角色功能。女角儼然有三位爸爸，第一位具血緣但待她（及家人）冷漠異常，親爹不成爹；第二位是她不自覺地尋求父愛補償（被愛）而墮入玩家陷阱所遇的父輩情郎（她暱稱他daddy），是性友誤作爹；第三位則本是陌生人但關心她導引她的的士男，非爹情如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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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有續集更好。第二集寫女角經「點撥」後如何處理她的小三婚外情。第三集描畫的士男的往昔，他如何從墮落不深覺悟不切的苦痛弔詭中契悟人生。千萬別採用離地堆砌灑狗血反轉再反轉的商業戲橋。我們要看踏實的，那或許平淡，或許殘酷，也或許繼續坑人，但要貼近倫常現實與真相。

概括言之，電影格調簡約，用兩人八卦輕鬆的對話切入議題，卻無嚴肅說教之重，細語輕聲，短小精緻。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