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1日星期三

潛行凶間 (Inception):夢境迷宮,層疊有致

電影初上就看了。

戲橋出色,但拍得頗悶,所以早前沒誘因寫幾隻字跟人分享;我亦實在沒什麼深刻見解。

故事大綱不贅,請自行看電影宣傳稿。

論感官刺激

弱。

街頭飛車追逐和槍火場面的調度沒新鮮感;以為待到,潛夢者與雪山堡滿身迷彩服一副戰鬥格的僱傭兵的駁火係重頭戰,結果多以機關槍掃射打發掉,感官刺激匱乏。(觀眾如我被Avatar寵壞了?)

唯一有趣是倒轉壯闊市景的目眩一幕。

論劇情推展

大致上平鋪直敘。

夢境向前發展到某一樽頸點便轉入更深層的夢境,五夢如是:擄劫和街頭追擊→酒店→雪山堡→太子爺迷離世界?→海邊別墅(Saito迷離世界),全部發展始末交待得頗清楚,層次分明,但反而流為懸念不足(或者說,都預估到),除了前段主角Cobb欲殺老人Saito到終場緣由揭盅,和Cobb好心做壞事向妻子Mal植入觀念的自白這兩場戲為例外。

又最終Cobb救Saito失敗,永遠困於迷離狀態。

論人物與博奕

整團伙伴一條心,沒有爾虞我詐;每個潛夢者都太勇敢,有情有義;壞人戲份缺場。依此,我懷疑本片類型其實歸入情義勵志類會否更恰當。

沒反派?計壞人,搞偷窺和植入意念等勾當的主角伙眾本來算係,但僅僅就戲中的個案看,想深一層,對人植入所謂「獨立」「自主」的信念,那不就是人格中應有之內涵嗎?何壞之有?當今普世的教育,目標上不就是對學生潛移默化地灌輸這類人格理想麼?老師又何曾要獲學生批准才對他們灌輸?所以編劇在這點上很狡猾/聰明,擬構成一種似是疑非的善惡弔詭。

亡妻Mal算否反派?雖則如「冤魂」的Mal有搗蛋(不過兩次 -- 夢一街頭竄出火車,夢三槍殺太子爺),但她是出於善良動機,猶如夫妻耍花槍,跟傳統大反派的角色仍然相差太遠。

簡單講,沒反派,正邪鬥智的對奕付之闕如;或者說,似獨個兒在賽道上跑,只跟時間競賽。又可惜跑道上的障欄規模(如槍戰)太寒酸,兼且觀眾早就預料Mal必在終點線上放條蕉皮。我正係嫌蕉皮太少,既無裝彈弓故亦無所拆解,結果夢夢平鋪。

順道補充,既跟時間對奕,無論遲多少甚如0.01秒也是失敗。尾場返回夢一,各人從水中蘇醒,唯Cobb與Saito繼續昏沉,可見他倆已經跑輸了,也就暗示著Cobb拯救Saito失敗,所以不可能及時蘇醒。要麼Cobb在夢五被Saito槍殺,要麼在夢一的水中溺斃,任一死亡結果皆令Cobb必然墮入迷離狀態。



本片的爭議,主要圍繞劇本的內部邏輯如何銜接,最終對Cobb之昏醒提出解讀。

有說,其實從頭到尾都在夢境遊離的,是Cobb, Mal的干擾反是潛夢者的她在向Cobb撥醒,叫他以下墮自殺的手段 fall with "faith" 來重返覺醒的現實。退一步縱是,恐怕Mal還是失敗的,因在夢四中她遭Ariadne槍殺,大概也會從此墮入迷離狀態了。

無論是Cobb的南柯大夢還是一串串的潛夢工作,兩者皆指向,Cobb最終只有一個處境 -- 迷離狀態。完全是個悲劇。

片子的內部邏輯可以有很多解讀,無所謂終極答案。

但我關心的是,離開了片子,其戲橋所針對的意念植入,對現實世界的喻義在哪?對文化研究有興趣的人,應該不難將其視為借喻意識型態(ideology)的滲入,即權力者通過社會制度和各合法手段向受眾長期灌輸某套價值觀念,簡單講,洗腦,讓大眾受權力者所支配而不自知,大家還以為是出於自己的選擇。意念植入就是建立「偽真我」的手段。

我不滿於,電影對意識型態的對照分析,缺乏力度(或許我解讀力弱);對權力者求自利而向受眾肆意操縱,缺乏批判 -- 甚至以「獨立」「自主」等概念來質疑商業壟斷時,卻以竊盜的形象來自我挖苦,義理被裁剪成是非難判;又只著意內部邏輯上擺點子,製造話題,商業成份太重,浪費了商哲並兼的言志機會。


(2010/08/31)

1) 電影用了弗洛伊德開創精神分析理論的潛意識術語,但似乎並沒發揮弗氏的理論深度。弗氏對潛意識的操作機制分析為「濃縮」和「置換」。

濃縮,即在現實生活中發生壓力時某意念被壓抑成一團糢糊之物藏在潛意識層,以另一種借代物來表現。例如現實上某已婚男享受著立室之樂,某次偶遇蘿莉而不自覺地迷戀,夢境遂出現不停購買洋娃娃的行為;洋娃娃「濃縮」(借代/類比)為少女,而愛慾則「置換」為不停購買。拉康(Lacan)以語言結構來論述,分別稱兩者為「隱喻」和「轉喻」。

戲中並未將這兩個核心概念作多少疏通。相反,戲中在第三層夢(潛意識)裡將「父業解體」的意念直說了,違反了本質之「喻」,其實依弗氏和拉康,意念不應該清晰的,應很模糊,例如以「長者送贈的鎖匙扣獲得拆解」之類的暗示才相配,而第二層夢則為中介,將鎖匙扣與父業間接聯繫起來,那麼潛意識的「隱喻」和「轉喻」操作在戲中才算得到寄意、發揮。

Cobb與Mal的關係也未見任何比喻。Nolan只玩了名相,沒挖出深度。

2) 關於消費主義,我以為屬於商家對消費者在意識型態上的操作,根本不必涉及潛意識。

雖然有說暗銷可以滲入潛意識裡,譬如有說某汽水品牌在電影中,畫面每隔若干時段就閃出若干毫秒的牌子logo,驟眼不易察覺,唯影像實已殘留在視覺膜上,影響腦神經,以至思維判斷,觀眾對那品牌已留有不自覺的記憶和喜好,近乎受了催眠。其實這是偽作,見維基:http://goo.gl/6TI0qB。

可意識型態的厲害,在於不避掩飾,以正常的社化渠道明銷,以利益為餌,輔以煽情修辭,或者教育手段,務使大眾甘心情願地認同,以為是自己從善如流的真誠選擇。

所以,潛意識與意識形態應是兩種範疇的分開操作,雖然或有少許交接。我認為,戲中對兩者,尤其潛意識,都發揮得很少。

又,地理堂說本片表面科幻,實質更似(文藝)劇情片,同意呢。



舊留言


寒竹 2010年8月13日 下午10:08
意念植入,其實廣告就是了。當初Cobb說不能回美國我還以為是因為他的工作屬非法性質,後來才知是因為Mal的死。原來貴老爺的觀點是Cobb與Saito都回不了現實,我看不出在日式城堡內Saito是舉槍自殺還是殺Cobb,有點迷糊了。


[版主回覆 08/14/2010 03:54:00]
畫面並無交待Saito是否殺了Cobb,但印象中老Saito好像說過他會終老於城堡(咁上下),換言之他已有一迷離世界深植的信念 -- 永遠不會離開城堡,所以Saito會拒絕任何改變(轉舵)。此其一。

時間競賽是最主要的因素。畫面顯示在重返夢一的水裏蘇醒中,他倆已趕不及deadline了。此其二。

以下這點我可能較主觀:編劇可能還是作了一點道德批判 -- Saito為私利而主導了整個植入計劃,而Cobb對妻子植入意念而害死了她,兩人作為植入勾當的 始作俑者 要為此負起最大責任,受到自食其果萬劫不復的昏沉懲罰。當然,對Cobb而言這亦正好是他向Mal「還債」的機會。此其三。(留意整串潛夢任務僅涉8人 -- 團隊6人,另2人是Mal和太子爺;其中唯Cobb與Saito均是意念的主導植入者(向Mal和太子爺),最後不得善終,道德上似乎並非因果巧合。)

或許還有其他佐證的,暫時只想起咁多。


地理堂 2010年8月14日 上午8:10
你要求 Christopher Nolan 商哲並兼未免太苛刻了,因為電影的大橋比較複雜,製作人員會先擔心票房(即觀眾的接受程度)多於擔心過於商業化。以 Nolan 作為相對較新較年輕導演,能夠掙到這個創作空間已經不容易了。


[版主回覆 08/15/2010 17:14:00]
Matrix就是商哲並兼的典型例子,也是比喻人類社會的意識型態,反映掌權者如何對社會受眾植入設計好的世界觀價值觀等。按章按序執行的總體社會建制其操控的周密性一如電腦程式般嚴謹,可惜必有瑕疵必有bug,最終由不周密、有跌宕情感的人性,與如器物性質之人工智能的建制對決,並且更解決了程式的bug,暫時得回和平。其喻義最深是這樣的一個弔詭 -- 建制其實由人所建立,人是神又是鬼,自討苦吃,此所以Neo又是Smith,互為鏡像。

Inception的戲橋很好,但Nolan似太著意內部邏輯的交接通順,對現實的喻義著力較輕。其實Nolan已經很老練,《凶心人》(Memento)玩逆溯因果關係,剖析原以為的真相和善惡原來另有真相,最終就是要顛覆或者模糊了所謂真相/真理;《黑夜之神》(The Dark Knight)的小丑每每棋高一著,如被捕的原來真相是劫獄、檢察官由忠變奸的雙面人、蝙蝠俠尾場為了社會公利而暗啞底「錯殺好人」食死貓,以保護檢察官的虛假正義性等,諸如此類都係暗示真相非如表面所見;《潛行凶間》玩意念植入,真相並非事物的本質呈現,而係外加的、人為的,「獨立自主」等正面價值卻以竊盜的負面手段來表現,令得真假善惡的定位和作用浮移不實。總括講,Nolan鍾情於顛覆「真假善惡美醜」等傳統價值,目的在質疑甚或否定「本質主義」「中心主義」「主體主義」這類東西,這正是後現代的解構特色。不妨拭目以待他以後編導的電影,是否仍貫徹這條「顛覆/模糊」的老舊板斧罷。

我或許對Nolan要求過多,但只不過希望他不要常常食老本而已。


寒竹 2010年8月14日 下午9:42
在討論區亦看過有意見謂導演籍Cobb的失敗結局來批判他,我也很認同貴老爺最後一點的看法。說起太子爺,他的下場也是回不到現實的,可算是唯一的受害者(比Mal更無辜),又、他在雪堡「夾萬」裡看見亡父是被設計的影象還是自己的下意識呢?


[版主回覆 08/15/2010 15:50:00]
太子爺應該無事。

第一層夢境擄劫是安排太子爺和他的教父共聚,後者套取前者意識的秘密。

第二層酒店夢境是Cobb告訴太子爺有潛夢這回事,並且騙他相信教父是陰謀者,叫他反潛入教父的夢裏查探「真相」。

第三層雪山堡夢境,太子爺以為是教父潛意識的所謂「真相層」,在此他被Mal槍殺。植入計劃受阻。於是Cobb和Ariadne只好進入第四層,即(太子爺的)迷離狀態層,夢四中去。這裏Mal被「消解」,太子爺獲尋回得救。Cobb、Ariadne、太子爺遂重回第三層的雪山堡,按著原先的植入計劃,太子爺被「指引」到雪山堡裏的秘室,他所以為是教父的深層潛意識中,找尋那個「真相」。秘室內太子爺看見床榻上的父親說出對他的「獨立自主」「不食父蔭老本」的願許,太子爺大受感動,深信這就是「真相」「真理」,成為他「偽真我」和現實實踐的原動力。植入計劃於焉成功。

 Cobb要拯救在第三層雪山堡裏死去的Saito,於是單身再到第四層(迷離狀態層),發生夢五,場地是Saito的海邊城堡。 這時已經到時間盡頭。第三層夢境會安排雪山堡爆炸來製造「下墮」感覺,令這層的參與者「夢醒」並回到第二層。第二層夢境會安排升降機「下墮」,令所有第二層的存在者「夢醒」而回到第一層。第一層則是貨車「墮海」令所有此層存在者「夢醒」而回到現實。全三層的「下墮」實際上同時發生,使所有人瞬間從低層遞升到高層以至現實。

我的詮釋是,只有Cobb與Saito趕不及deadline,其他人則平安回到現實,包括太子爺。如果太子爺也死掉,則雪山堡幾近失敗後力挽狂瀾的「秘室真相」便會變成徒勞,整齣戲的「意念植入」計劃失敗,其反映現實意識型態的喻義就會沒有真切感和渲染力了。


阿蟲 2010年8月18日 上午4:44
噢! 爻唔到咀添.. 我淨係可以話套戲........名[潛行凶間]都改得唔錯...


[版主回覆 08/18/2010 23:24:00]
謝謝蟲大人無意見都來棒場。

原來中文維基有頗詳盡的 劇情綱要。

有位老外翻看了電影四次,對文本內部如何銜接/矛盾不予理會,但找出了個秘方,就是「考證」了某個服飾 標記 ,最後推斷出Cobb已「還陽」。這是種疑幻疑真挺可愛的解構閱讀。

http://revolvingdoorproject.net/2010/07/23/inception-what-happened-at-the-end/ (↑ loading需時,近乎hang機。) or
http://www.inceptionending.com/theory/revolvingdoorproject-inception-wait-what-happened/

網頁中有人提到了Cobb的兩名孩子,對Cobb沉入迷離狀態又多了一個理據。Cobb深愛妻子而太留戀過去的日子,所以沒法擺脫用「記憶」去塑造夢境的大忌(此所以基於Cobb的贖罪感而縱容了Mal總是以反動者的角色出現),承此,尾場畫面見他的兩名孩子年紀比前戲出現時還要幼少,說明了Cobb亡命天涯後他對孩子的臉容記憶只停留在過去,所以一家人「團聚」時孩子都「反長還幼」了。

回說,那個標記是什麼?結婚介指。

戲中沒提過Cobb的圖騰是什麼,觀眾一直都以為他續用了Mal的陀螺,如果介指果是Cobb的真正圖騰,也是Nolan的刻意設計,而不是李安納度的不連貫服飾的穿崩,則結尾便是個happy ending,但文本的內部銜接勢將陷入更多矛盾衝突中,難以收拾。好一個典型的後現代爛攤子 – Truth係永遠無從掌握的。


阿蟲 2010年8月19日 下午10:43
嘩! 好深奧! 唔帶個腦, 齋睇爆破得唔得?


[版主回覆 08/20/2010 20:11:00]
特技唔吸引;勉強說,當佢唔少,但對老餅觀眾而言,算不上spectacular。又我作為半個軍佬,對街頭和雪山堡槍戰,直頭唔耐煩,媽媽聲。但戲要睇,一啲都唔難明,選擇只係大屏幕抑或DVD。

寫開又想補充:維基說得清楚,是次任務麻藥極強,被殺自殺都不能如過往般成為蘇醒手段,相反,只會陷入昏沉迷離;所以,尾場Cobb帶槍救Saito,絕對不能叫對方用槍自殺來達到蘇醒目的,那麼,難道Cobb會(用槍?)要脅/說服Saito跟他一齊跳樓、跳崖、跳海、跳浴缸,或者鴛鴦花灑浴麼?文本中真係無相關論據可以推出這種結論喎,Cobb & Saito真係唔死唔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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