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2日星期日

《飛鳥俠》(Birdman):藝術人生一場空

電影宣傳上,本片一如日片《大空港》,強調一鏡長續的拍攝手法,其次是配樂鼓聲,營造口碑。心水清者當看出,本片似一鏡到底,其實中間有斷接位,譬如利用黑白畫面淡出淡入之間做剪接,有些更利用電腦繪圖。一般而言,長續鏡頭跟景走動,多餘鏡景不能剪走,造成信息延遲,氣氛容易沉悶,亦有時因主觀鏡頭外旁聲插入,鏡頭隨聲捕影地扭動,易使觀眾眼球疲累,所以我頗抗拒此道,幸好本片戲中有戲,鏡頭追逐劇院後台縱橫交錯的窄巷,連綿的壓逼感,多少喻指主角如在迷宮裡連番受挫和掙扎。

電影講男角Riggan曾扮演超級英雄飛鳥俠,享譽一時,但他不甘心,不滿於由剪接、特技、官能刺激、譁眾取寵的浮誇所帶來的名成虛榮,所以拒拍續集,隨即聲沉影寂,幾乎被人遺忘。他未必夠真材實料,但探索藝術的本質,他真心誠意,於是轉戰到對故事內涵、人物演技有更高要求的百老匯舞台,尋求知心觀眾的認同。結果他跟兩個人纏在一起,一是新拍黨演員Mike,另一是女劇評家Tabitha,後者的苛刻迫他走上絕路。

Riggan、Mike、Tabitha,三人實有共通處:性格自負,對藝術要求極高,都認為藝術要有深度---捕捉現象背後那些被遮蔽的真理或真實。


Tabitha從理想切入問題,滿腦子抽象的藝術理念,玩概念遊戲,所以筆桿下統是抽象的術語、象牙塔的觀點。她權力欲大,愛透過理論、文學修辭、言語標籤來判定劇演的優劣,操控民意,定藝人生死。


Riggan比較單純,認定藝術有雅俗之分,視大眾平庸,他們受權威、潮流、謠言所擺佈,既耽於感官刺激,又不擅鑑賞事物的內在價值,所以Riggan鄙棄俗眾的擁戴,他辭演飛鳥俠。Riggan不屑潮流虛名,棄用社交網媒催谷人氣。對此他女兒難以理解。更重要在,Riggan因為年少時偶獲名作家Raymond Carver讚許,自此他深信自己有演藝天份,並矢志要將潛能發揮,傾家蕩產在所不計。寧讓百老匯劇院那八百位有藝術修養的知識分子所了解,抑或讓千萬的平庸俗子所鍾愛,Riggan選擇了小眾。


Mike遊走於Tabitha和Riggan兩端之間:一方面對藝術或真實演技有嚮往,另方面又迎合民意、利用民意。兩種價值觀混合下,Mike懂得向上巴結權威,向下挑動輿論,台上則忠於藝術真實,三技並驅拓展他的演藝事業。

三人在藝術的不同層面都有所堅持,都自以為是,碰在一起即釀成悲劇。一場偶然的意外,Riggan穿內褲跑過時代廣場,造成哄動,人氣上衝,街知巷聞,此其時,他在酒吧又碰上了女劇評家,他原意以Carver的紙條為據以證明奸詐的Mike盜取了他的經歷來自宣,但Tabitha成見早種,本來就鄙視電影演員仗著噱頭、人氣、特技、電影剪接來完成角色,跟舞台劇只分幾幕、一鏡過、無從刪剪的真演技不能等量齊觀,加上Riggan剛才「裸跑」炒作人氣的膚淺事,她遂判定他庸碌無才,參與舞台劇只會褻瀆藝術。她是這樣說的:「...我沒讀劇本,也沒看預演,但明天首演結束後,我會交一份史無前例的負評,然後我會結束你的戲。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恨你,和一切你演過的角色,過譽、自私、受溺愛的孩子,像沒受正規訓練的菜鳥,想試圖創造真正的藝術,藉改編動漫或者色情片的電影獎項,和週末票房來創造價值?這裡可是劇場!別想來此假裝會寫,會導,會演... 」,Riggan百辭莫辯,他本來亦瞧不起超級英雄這類包裝式的漫畫角色,他追求更有深度的藝術。對演藝的觀點,兩人本是同路人,何堪無法走在一起?

每次受到挫敗,Riggan會產生幻覺,擁有超能力,化身飛鳥俠。常言道,人老了會留戀過往成就,正是反映了不堪承受當下的落寞現實。另方面,對飛鳥俠的幻想,成了Riggan重新振作、吐氣揚眉的鼓勵,只要他肯出手,就會如飛鳥俠般威武,叫眾人俯首稱臣。可當Riggan清醒的時候,他又極之討厭這個為俗眾崇拜的虛假偶像。飛鳥俠反映了Riggan對自我的矛盾,掙扎著,又愛又恨,又真又假。

改編自Carver的短篇小說《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的舞台劇終於首演。劇末,角色舉槍自殺,Riggan提起手槍,對準臉龐,面向觀眾,扣下扳機,砰,倒下了。如雷掌聲,唯獨Tabitha看穿真相,半聲不響溜走了。

Riggan「誤傷」自己,上了報章頭條,他再度獲得眾聲關注。藝評版刊出Tabitha文章,標題《無知的意外價值》(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對該劇讚賞有加:「湯姆森(Riggan)不知不覺間孕育了一個創新形式,可稱之為超現實主義。血液噴灑的真實和隱喻,正是藝術家與觀眾所共同喜愛的。真的血。這股血液一直是美國劇院命脈所獨缺的。」(Thomson has unwittingly given birth to a new form, which can only be described as super-realism.  Blood was spilled both literally and metaphorically by artist and audience alike.  Real blood.  The blood that has been sorely missing from the veins of American theater.)

女劇評人的讚譽明褒暗貶,綿裏藏針。「無知」是重點。無知,絕非演員所能自覺掌握的才華或演技特質。她的評論並無涉及Riggan對小說的改編、詮釋,或者角色扮演的優劣,她只針對了自殺這一幕的真實。真實,就是藝術家或這位劇評家視為藝術的終極歸宿。藝術的真實、生活的真實,即藝術與現實的關係,理論上,當臻至化境,藝術是生活,生活是藝術,兩者融為一體,不分彼此。用的是真槍,灑的是真血,角色與現實Riggan的自殺,同樣半生不死,融為同一回事,舞台與人生,兩者完全結合成一起,所以Tabitha稱之為「超現實主義」。

說到根本,Tabitha仍視男角無才。這一點,Riggan是讀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工作拍黨對女劇評家的稱讚大表興奮,Riggan沉聲和應,實不以為然。

活在社交網絡兼重視別人關注、渴望知名度且正在戒毒的女兒走進病房,高興地告訴父親,他人氣鼎沸,他再度成了名人。她為他開了個網上社交戶口,獲取了無數的點擊和like,她以他為榮。

女兒仍然計較自身在別人心中的地位。她離開病房。Riggan終於接受,他一無所得,遑論半個知心。對鏡自照,貼上繃帶的容貌狀如戴了頭套的飛鳥俠,槍傷後的鷹喙新鼻子,更令他明白,世人勢將他以飛鳥俠冠稱,他無法以新的形象和內涵,活出新的未來。他永遠活在歷史中。他放棄了。推開窗戶,往身便跳。

女兒回來,驚惶探頭外望,忽然眼神凝住,微笑遙對鏡頭外的天空...若有所見...

故事這樣子結束。相當沉重。

回溯電影之始,展示的開場字幕,Raymond Carver的詩句《晚期斷章》:
And did you get what you wanted from this life, even so?

I did.

And what did you want?

To call myself beloved, to feel myself beloved on the earth.

縱然(過去)如此,
你此生是否取得你所想要的?
取得了。
那是什麼?
可稱,我值得受人所愛;感受到,為世所愛。

存活的意義是什麼?自愛和被愛。因為自愛,所以有自尊有堅持;被愛,感到受人認同、稱許。問題在,自愛和被愛,常有所衝突,當自己堅持的,不為別人認同,如何?Riggan相信,"A thing is a thing, not what is said of that thing.",無論玫瑰何名何價,玫瑰依然芬芳,所以他有所堅持,不稀罕別人關注、評價;另方面,他又渴望受寵,卻得不到前妻對自己演藝的讚許,他是"confuse love for admiration"。很矛盾。他窮其大半生,對演藝擇善固執,但又得不到半個知音。他就是這樣子在尋求被愛中打滾,活得半生不死。

最後,本片有兩點信息晦澀難明。

其一,電影的開始,Carver的詩句《晚期斷章》字幕之後,閃了一下海灘的景像,配樂鼓聲擂鳴下,一顆燃燒著的隕石劃破黃昏的天空,這才接到長續鏡頭的正片去;到Riggan台上自殺,鏡頭又剪入黑夜中隕石下墜的畫面,此中含意是什麼?Riggan勢死,清晰明白,實在不必以巨星殞落作象徵,畫蛇添足。每次隕石畫面又必插入海灘一景,滿佈水母屍體,照應著Riggan一次跟前妻剖白他曾到海灘尋死,反被水母炸傷,這段場景所含何意?隕石、海灘、水母,象徵什麼?



其二,戲末Riggan跳樓一瞬後,女兒憑窗外探,然後若有所見,有物天空翱翔,她欣然微笑,彷彿明白了,解脫了,此意何解?之前她跟父親談話,偶爾用手擦鼻,好像吸過什麼似的,一如她某次吸食大麻後擦鼻的舉止相仿,她是否有幻覺,看見飛鳥俠傲遊天際?女兒承接了父親的避世幻想嗎?有何含意?

假如,認定高手的電影藝術中,影像或對白無一冗餘,那麼,海灘自殺、女兒幻覺,放在一起來理解,是否暗示Riggan早已淹死於海灘?他從來沒跟女兒生活過,女兒自小只從回顧飛鳥俠電影和母親口中來認識父親,她憶父成溺,然後,亡父被大眾遺忘,她開始不甘,抑鬱,於是吸毒避世。整套戲其實是女兒對亡父的想像、懷念,和自我治療?最後,她明白了父親辭演飛鳥俠的演藝意向,接受了逝者已矣,也接受了大眾對父親的遺忘,到此她再無所求,讓父親的影像從她心中離去,所以她微笑?解脫之人,是她。戲中女兒對知名度的執著,實是女兒對父親聲名的不捨;她對父親反脣相稽,實是反斥自己,叫自己放低?

回看不少場景,女兒訴說父親從來不在身邊,她自小獨來獨往;又見Riggan向前妻懺悔,他未能親睹女兒出世,一家三口從來未住在一起,他甚至不存在,都似暗有所示...

本片的敘事結構和層次,是否如此刁鑽,情感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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